题识：水殿风来暗香满。东坡词意，秋兄一粲，甲午长夏吴湖帆。|钤印：吴倩私印、满身香犹是旧荀令 |说明：上款人“秋兄”即平襟亚（1892-1978），又号秋翁。评弹作家、小说家。名衡，笔名网蛛生、襟亚阁主人，江苏常熟人。早年在家乡任小学教师，1915年到上海，初在《时事新报》等报刊撰写杂文，1926年撰长篇小说《人海潮》，翌年创办以出版长篇章回小说为主的中央书店。曾为《平报》、《福尔摩斯报》等撰文。1941年创办《万象》月刊，并在该刊逐期发表《故事新编》及《秋斋笔谈》。建国后致力于评弹事业，先后编创的长篇弹词有《三上轿》、《杜十娘》、《钱秀才》等多部，曾演出于书台，其中部分并成为保留书目。另有弹词开篇《焚稿》等多篇。先后任上海市新评弹作者联谊会副会长、主任委员。1957年受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。平襟亚的长子名沈东海，长女名沈小霞（这是由于平襟亚过寄给沈姓的缘故），次女名平初霞。住在香港。还有一个堂侄叫平鑫涛，是琼瑶的夫君。琼瑶有本书《剪不断的乡愁》里面很多地方就写到了平初霞。||倩庵痴语：恋爱中的吴湖帆|约摸1952年夏秋之间，通过词坛名宿冒广生“力为介绍”，吴湖帆与周炼霞订为“文字交”，周炼霞谓之“填词侣”，现在的说法即“以词会友”。|两人的交往最初始于“填词侣”，何时开始进入恋爱中的缠绵悱恻？|为人爽朗的周炼霞曾有《西江月》一阕，向来被视为是“吴周之恋”的“词证”：|几度声低语软，道是寒轻夜犹浅；|早些归去早些眠，梦里和君相见。|丁宁后约毋忘，星华滟滟生光；|但使两心相照，无灯无月何妨。|而部分收录于《佞宋词痕》的30多页诗词吴湖帆手抄稿面世，“中年愁滋味”隐于字里行间，读来亦是万般滋味在心头，也让我们有机会回望60多年前的那一场旷世之恋。|冒鹤亭为何向吴湖帆“力为介绍”周炼霞|周炼霞（1909-2000），字紫宜，号螺川，人称炼师娘，书斋名“螺川诗屋”。生于湖南湘潭，9岁随父移居上海，14岁从尹和白习画，后拜郑壶叟为师。17岁从朱古微学词，后又从蒋梅笙学诗，不久，有《嘤鸣诗集》面世，颇具彼时的上海文艺界，周炼霞和吴青霞、汪德祖、陆小曼并称“四大美女”。早年鬻画，一金一扇，买一送一，颇为知名，又因“美女画家”，颇有艳名而为沪上小报追逐，人称“炼师娘”，更因性格爽朗，有“金闺国士”之称。 |陈巨来（1904-1984），原名斝，字巨来，浙江平湖人，寓居上海，能写擅画，诗词亦佳，篆刻更被誉为“三百年来第一人”，又因《安持人物琐忆》一书，被誉为民国掌故专家。在《记螺川事》一文中提到：|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，力为介绍，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……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……|“一见生情”尚无从可考，但“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”应属实情。何以向吴湖帆“力为介绍”呢？|冒鹤亭即冒广生（1873-1959），字鹤亭，号疚斋，著有《小三吾亭诗文集》《疚斋词论》《冒鹤亭诗歌曲论著述》《四声钩陈》等）。冒氏和吴湖帆相交甚早，早在上世纪20年代末，冒、吴即共同列名为编纂《清词钞》的发起人。|诗词方面，吴湖帆自知诗词尚不成熟，常向词坛名宿冒鹤亭请益。冒氏帮吴湖帆润色诗词有《冒鹤亭先生年谱》为据。据冒氏《年谱》记载，1952年2月，冒氏曾为吴湖帆改定《莺啼序》一词，3月又为吴改定《大酺》词。吴湖帆的《佞宋词痕》的序言也是冒鹤亭所写。然冒鹤亭年事已高，在发现诗词绝妙的周炼霞后，向吴“力为介绍”实在是情理中事。|冒鹤亭何以得知周炼霞诗词绝妙呢？在1952年4月之前，冒、周似并无订交，甚至在冒鹤亭的80寿宴，亦无周炼霞出席的记录。|周炼霞第一次出现在《冒鹤亭先生年谱》中，是在1951年4月，记述如下：|先生七十九岁生日，同人设宴于苏渊雷钵水斋为先生祝寿，到者计卅二人，已知者有吴湖帆、陈季鸣、钱瘦铁、唐侠尘、江寒汀、周怀民、朱大可（名奇）、马公愚、吴青霞、周炼霞，三子景璠陪侍。|但此后的一年里，冒氏年谱并无有关周炼霞的记述。似乎，在冒氏79岁的生日宴上，周炼霞的出席，仅仅只是一次偶然的文酒之会。|周炼霞第二次出现在冒氏《年谱》是在1952年4月冒氏80寿宴之后数日：|先生赴苏渊雷家看海棠，时钱瘦铁、唐侠尘、黄霭农、瞿兑之、周炼霞、吴青霞合作《钵水斋看花图》，先生题一绝句，晚归。|同一月中，年谱又载：|周炼霞招邀午餐，先生赴之。同席者有孔小瑜、钱瘦铁、唐侠尘、周怀民、吴青霞。“余嘱小瑜写作，图名曰《螺川诗屋雅集》，炼霞七岁子昱中得与。”后先生作《题螺川诗屋雅集图》，“仿工部饮中八仙歌作也”。……|“周炼霞招邀午餐”，有了诗酒书画的交流后，冒、周两人来往渐多。1952年6月，周炼霞为诗翁80寿辰补送了寿礼。可能正是因为“寿礼”，使冒鹤亭对周炼霞另眼相看，冒氏《年谱》记述如下：|周炼霞以寿诗扇面来呈先生，“写作均佳，今日之黄皆令也。若遇吴梅村，当有四律诗赠之”。|冒鹤亭所谓“写作均佳”，是说周炼霞“写字”与“作诗”都很好。而周炼霞所作“寿诗”，是一阕《虞美人》词，后收人《女画家周炼霞》：|碧桃花下蟾光满，人与诗同健。|一杯相照祝千秋，犹是当年水绘旧风流。|纷纷彩笔传南北，都作添筹客。|笑扶鸠杖傲神仙，细数几回沧海化桑田。|“蟾光”即月光，冒氏生日在旧历三月十五满月之际。“水绘旧风流”指冒鹤亭先人冒辟疆曾梄隐于如皋水绘园的旧事。“彩笔传南北”则说冒氏八十寿辰时京粤两地众多友人赠诗赠画之盛况。“添筹”和“沧海化桑田”两个祝寿之典分别出自《东坡志林》和《神仙传》，既表达了祝寿之喜，又将诗翁阅尽政权更迭尽述。冒鹤亭读后大为激赏，作出“今日之黄皆令”之誉。黄皆令即明清之际的女诗人，生值板荡之际，一生坎坷，曾鬻书画自给，与名士大夫多有酬唱，曾作《和梅村鸳湖四章》，在当时广为传颂，与周炼霞解放前鬻画之境况，亦颇为相似。|发现一个才华侧漏的女词人，年逾八旬的老诗翁将之力荐给请益于己的后辈词人吴湖帆，实在是情理中事。据不可考的传闻记载，冒鹤亭曾说过，就诗词而论，吴湖帆当周炼霞徒弟都不够格。传言未必属实，但老诗翁认可周炼霞在诗词方面的才华，却不假。|吴湖帆与周炼霞：从“同志”到“如弟”的跨越|在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原梅景书屋藏品上，有三件上有周炼霞的题跋：|一是梅景书屋最重要的藏品之一—宋版《梅花喜神谱》（图1），周炼霞题“癸已元宵，抱真、炼霞同观”；二是南宋佚名《樱桃黄鹂图》（图2），周炼霞题“癸已新春同观，抱真、炼霞”；三是元佚名《山水三段图卷》（图3），周炼霞题词一首，落款云“癸已春分前二日，随声《鹧鸪天》，螺川炼霞题”。|而一件今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宋拓《化度寺塔铭》，周炼霞题“癸已上元同观，抱真、炼霞”。|癸巳即1953年，具体分别为“新春”“上元”“元宵”“春分前二日”，此时，周炼霞与吴湖帆应常有往来，关系颇为亲近。“抱真”即顾抱真，吴湖帆的第二夫人。考证前文所述冒鹤亭《年谱》之记录，1952年6月，冒氏发现周炼霞“诗词绝妙”，而后向吴湖帆“力为介绍”，至此约摸半年。|有趣的是，在近年拍场上，曾出现一幅据说由周炼霞后人委托的吴湖帆没骨荷花，画上有吴湖帆题小词一阕：“用晏小山《破阵子》韵写为螺川同志一粲，倩庵，壬辰七月。”“壬辰七月”即1952年8、9月间，“同志”的称谓可见两人关系较为生疏。回看前文谈及冒鹤亭《年谱》和陈巨来《记螺川事》的几处记录，多相印证可知，吴湖帆和周炼霞订交于1952年6月之后，而从吴湖帆送《没骨荷花》上“同志”的称谓看，两人似非“一见生情”，而是从“文字交”而慢慢升温。|吴湖帆《佞宋词痕》原稿，跟周炼霞有关情致缠绵的诗词，多未署年款，从部分署年款的词作看，有从“癸巳上元（1953）”到“乙未闰三月”（1955），虽无法尽知创作年份，但称谓上均不复“同志”，而是更为亲昵的“紫宜”“炼霞如弟”“炼弟”“螺川如弟”“茞弟”等等。|从词作看，两人不仅诗词唱和，也有合作书画，如《南乡子•合作水村芦雁图》即为合作画而题词：|笔阵雁排空，白雪芦花绛雪枫。|眼底流霞忺共酌，生风，|斗茗才华倒印红。 |喝火忆相逢，鹧语犀心一点通。|双管灯前脂粉饰，谁同，|待看当头月正中。|钤印是“倩庵痴语”。|巧的是冒鹤亭《年谱》1953年6月有记录：|先生为文怀沙作《青霞画李易安像》及《湖帆画枫叶荻花炼霞补雁》两首。|当时，吴青霞画了《李易安像》，而吴湖帆、周炼霞合作一画《湖帆画枫叶荻花炼霞补雁》，是不是就是《水村芦雁图》呢？可能性极大！|从这首《南乡子》看，两人“双管齐下”一起作画，直到“待看当头月正中”，也就是都到了午夜时分了。此时，再来读周炼霞的《西江月》，“早些归去早些眠，梦里和君相见。”，以及“但使两心相照，无灯无月何妨”，可以想见，两人之间的缠绵悱恻和牵肠挂肚。|收入《佞宋词痕》时，吴湖帆有部分修改，也多隐去周炼霞之名，但原稿则真实记录了“寄茞弟”“茞弟留稿”“螺川如弟粲定”等，直接表达了对“炼弟”犹如绵绵情话般的赞美、向往和“恨不相逢未娶时”的哀愁。|如一首《念奴娇》：|帘栊莫怨东风晚，年年燕莺催老。|丽日总关情，检金奁初稿，|碧螺眉黛扫。|待相约、绿窗吟啸。|暗惜尊前，却妨云梦，几经愁抱。 |肠断是黄昏，嗟孤负、分茶斗签才调。|绮思剔心心，引新词绝妙，|笔端春未杳。|倚人醉语香花貌。|省多少、刻骨缠绵，奈艳阳非早。|此首词后，吴湖帆题：“螺川韵题写《和小山词》后韵”，道出了此首《念奴娇》是为和周炼霞的一首词而作。周炼霞还有替吴湖帆抄录《和小山词》的往事。（图5）|从吴湖帆《佞宋词痕》原稿看一个“暖男”的爱情|吴湖帆《佞宋词痕》（图6）原稿也还原了一个不折不扣的“暖男”，以及一个文学意义上的吴湖帆——他不只是画坛盟主和“书画一只眼”，还是一个在诗词方面用力极深的人（有关此段史实，请参阅《吴湖帆的手与眼》中梁颖所撰《词人吴湖帆》）。|吴湖帆与周炼霞“订交”时已58岁，周炼霞也已43岁。20世纪50年代，正处在一个“文艺为工农兵”服务的“豪放时期”，而在他们“婉约”的词作中，让我们看到与“豪放”全无关系的另一面。而若不是这些“婉约”的存在，我们可能永远也触及不到那些曾经被遮蔽的柔软细节。|在这些词作中，吴湖帆甚至将自己和周炼霞比作赵明诚和李清照，以及赵孟俯和管道升，大约，他觉得自己在书画方面技高于周，但诗词方面却力有不逮。这恐怕也是两人各有千秋，彼此赏识的关键所在。|如《过秦淮，次清真韵》一首：|紫陌花秾，绿窗人静，漫说几番魂断。|沤波画好，漱玉词工，绮思淡传罗扇。|无奈醉醒未知，消却流年，物华如箭。|但金钿卜鬓，银瓶悬井，意亲还远。|曾记得、倦客餐霞，鲛人霏泪，更是印心红染。|西厢待月，南苑吟风，一样柳眠三变。|凭道闲忙为谁，愁绪牵伊，花扶人倩，对余春旖旎，光烂明星万点。|钤印：佞宋词痕|“沤波”应是赵孟俯，“漱玉”即李清照，吴湖帆书画亲近宋元，而赵孟俯是他山水宗法的重要古人之一，此处他将自己比作赵孟俯，可见他对自己书画的自信，而将周炼霞比作“千古第一才女”婉约派词宗李清照，赞誉亦相当高。|吴湖帆还喜欢将两人的名字嵌入词中，表达浓情蜜意隐隐晦晦，含而不露。多首词作里，既有“倩”“梅”，也有“紫”“螺”或“霞”，点点滴滴，绵绵密密，尽是蕴藉风流。|如一首《鹧鸪天•题赵管合璧卷》（图7）：|春雨楼头结绮思。有情眷属总相期。|鸥波定论千金诺，梅屋初开片玉遗。 |齐四美，合双栖。|玉台佳话倩重题。画堂松雪珠帘卷，|紫燕归来管仲姬。|倩录为炼霞如弟粲定。|钤印：吴带当风|《赵管合璧卷》应是梅景书屋藏品，是否两人同观时所写呢？|好一个“玉台佳话倩重题。画堂松雪珠帘卷，紫燕归来管仲姬。”不仅巧妙地将周炼霞比之管道升，也把两人的名字“倩”“紫”都嵌了进去。在一阕词中，吴湖帆甚至将妙曼的炼弟比作洛神，“惊若翩鸿”之类的赞美俯拾即是。|试想，如此“暖男”，周炼霞怎能不发出“但使两心相照，无灯无月何妨”的慨叹？我想，就算是在今天，只怕也是每个文艺女中年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吴湖帆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