款识：诰封太淑人钦旌节孝顾年伯母李太淑人六秩寿叙。生日上寿，近代斯盛；而冠盖所萃，珩璜相闻，尤莫如京师。故张酺奉觞，庆行私弟，崔邠观乐，目羡涂人。然出乘一鄣，远越重关，思与云驰，指随心动。则乞假从告，拜疏陈情，循陔吹笙，即陟屺之旨；衣彩学舞，亦画锦之荣。未有希文筹边，雄长于穷塞，子牟望阙，留滞于江湖。衣被纶言，重归京邸。注选人之籍，遂将母之私。伯氏仲氏同声而引亢；长妇娣妇随肩而入侍。如顾年伯母李太淑人今日者也。窃谓諌果之酢，䌛苦而得甘；都蔗之浆及根而弥旨。亦知年伯母箴管垂佩，规矩饰躬，治陆氏雨头之屋，成华阳三母之堂。固致之有其渐乎。自来崔实政论，得贤母之传；班昭史才，承名父之业。年伯母以香山之外孙，出赞皇之令裔。遗经秉训，守闺门之章；终岁绩功受胜事之教。及归我年伯东山先生也，时暭民同年仅免雍树，甫能负床。于是上奉偏亲，下抚弱息。申践长之贺进履以仪；忘治疙之嫌，折葼不恤此不可及者一。然此犹顺乎常也。请更言其境之变者：癸丑岁粤匪下窜，江宁沦陷，年伯以写书得官，全家南下。毛义奉檄，喜迫乎亲年，张纲埋轮，正虞夫当道。卒以蒙犯炎暑，出没蒿莱，至于不起，于是堂上白头，灵光亦圮；怀中黄口，共命相依。暭民康民，一则方及成僮，一则未离保抱。年伯母邪衾视殡。大夏（厦）独支，理已乱之丝，忍饥而绩，溉生尘之釜，称炭而炊。节峻若山，心坚化石，此行义之闾所由表，怀请之台所由筑也。其不可及者二，然此犹安于命也。请更言其境之危者：庚申岁坏云肆起，零雨戒涂（途），依船为家，价昂于赁庑，折枝代枝，劳甚于何薪。年伯母弃䰝（甑）而行，及垤娄踬。始为食于近郊，继乞籴于邻境。渡江而北，遂护安土。稍息惊波，此出险就夷之决也，其不可及者三。然而穷荒非久驻之区。怀安亦败名之渐。年伯母以为问近日之乡亲故密，迩叩大昕之鼓，宫墙可依，幸充观国之宾。即是发轫之始。壬戌岁入都，皞民于是佣书市廛，谋侏儒之饱；投牒横舍，充膏火之资。鼌（朝）华既耀，秋驾斯腾，此䌛剥复之转机也。其不可及者四。然而春燕投林，不如栖梁之隐；朝雉命操，不如择偶之良。年伯母治细饰微，手经指柱，既裕陆贾之橐，遂入相如之赀。皞民乃结绶曹郎，蜚声水部。娶丁壬之妇，再索得男；起大小之山，两峰并峻。盖康民比部自既冠而后。怀璞再献，及堞即登，此昌后之盛事，贻厥之远谋也。其不可及者五。然而契汜晏林，祇足养拙；画诺作啸，何补在官。年伯母粹厉先鞭，开拓远志。谓皞民久困公车，宜习吏事。会山陵礼成，遂列郯章，改官畿辅。既而辽海设险，边亭需才，皞民审度广虚。开辟郡县，筑文翁之石室，舍菜上丁；兴充国之屯田催耕小卯。十年树木万里为屏。朝廷重其经始，予以专官，遂授吉林分巡道。此则举称而投，促莱国之驾；倚闾而训，壮王孙之行。宏此远谟冟䌛卓识。其不可及者六。玉瑑自来都下，即与皞民杵臼论交，韦弦均挚。洎同乡举，益共厎厉。每届令辰，辄就下走之列，效斗堂之拜。今岁丙戌，适逢周甲于斯时也，伯歌季舞，前于后喁，檐鹊告欢，林花缀锦，何甥谢舅，联袂而邌收，楚酪吴酸，加笾而盈溢。玉瑑亦得敬述往轨，用导前旌，以侑康爵以祝眉寿。年伯母于此，其庶展然而怡，油然而釂矣乎。诰授奉政大夫内阁中书候补侍读年愚侄许玉瑑顿首拜撰。诰授资政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年愚侄吴大澂顿首拜书。年愚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汪鸣銮、侍读彭銮、冯镜仁、候补侍读孔庆辅、中书周福清、翰林院侍读学士良贵、侍讲王文锦、鸥德芳、编修丁立灜、吴讲、黄彝年、李培元、陈与㕯、叶大遒、江树畇、户科给事中洪良品、张人骏、工科给事中邬纯嘏、山西道监察御史殷如璋、吏部员外郎施人镜、主事苏维城、王开甲、孙承烈、户部郎中邵承瀚、郑思赞、员外郎胡仁耀、荣安、主事万锡珩、刘齐浔、郭赓平、杨廷传、王式曾、薛尚义、吴湘、袁昶、前礼部右侍郎宝廷、礼部员外郎徐家鼎、主事李沛深、詹鸿谟、俞培元、兵部郎中荣坤、刑部郎中劳启捷。 |晚清士林文化的动人缩影|——吴大澂篆书《李太淑人六秩寿叙》略解|文/陈灿峰|晚清士林，是中国文化历史上最后一抹亮丽的余晖。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高级文人官员，一方面是地方大员，百姓父母，时刻影响着国家的命脉和历史的进程，另一方面，他们还是具备最上乘文化艺术修为文人艺术家，学识渊博，趣味高雅，保持着传统文人之间固有的风度，笔墨交往、艺术探讨乃至生活应酬，样样都到位，事事都妥帖。尤其是在清代金石学的大发展的时代背景中，收藏古物、传拓碑刻成为高级文人官员圈子中最重要的艺术交流活动，不仅维系着官场中另一种形式的紧密关系，同时催生出一些卓有成就的收藏、艺术大家。而自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后，古典的士林文化、文人文化便从此烟消云散，如今，我们只能那些通过流传于世的前人手泽或名家旧藏，来怀想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代。|在那个时代中，吴大澂绝对是其中一个最为典型的存在：他是一个具有历史功绩的晚清高官，一个具有艺术创造的书法大师，一个具有学术成果的著名学者，同时还是一个具有收藏成就的鉴赏家。|吴大澂（1835-1902），初名大淳，字止敬，又字清卿，号恒轩，晚号愙斋，江苏吴县人。吴大澂仕途通达，在同治七年（1868）中进士后，曾授翰林院编修、陕甘学政、河南河北道员，1887年后任广东巡抚、河东河道总督、湖南巡抚，宦踪遍及东南西北。从 1880 年到 1886 年，吴大澂曾四次到吉林督办边务，屯边、练兵、勘界，与俄方就边界问题谈判，据理力争。最终把补立土字碑展括 10 余里，索还黑顶子地方（今珲春市敬信镇全境），争得图们江口中国船只自由出入，这些被称为吴大澂的三大功绩。而在金石学方面，吴大澂同样是举足轻重的人物，他是清晚期著名的金石学家，所交大臣名儒，如吴式芬、潘祖荫、陈介祺、莫友芝、张之洞、沈树镛、叶昌炽、翁同龢、王懿荣等，也都同有金石之好，日常书札往来，几乎离不开金石的探讨与研究。吴大澂以藏古、鉴古、释古、传古、考据等方式推动着金石学的发展，并将研究融入创作，创造出了的古雅清穆的书风。其书法从玉箸篆入手，功底极深，后又专研金文大篆，所书圆润、简静、清穆，充满整饬谨严、庄重典雅的气息，被前辈潘祖荫誉为「清卿大篆之工，国朝二百年无及之者，可传无疑。|在吴大澂为官、为艺最有成绩的年月中，老乡顾肇熙是一个最重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。|顾肇熙（1841-1910年），字皞民，号缉庭，江苏吴县人。同治三年（1864年）甲子科举人。历官工部主事、惠陵工程监修，升吉林分巡道、陕西凤邠盐法道。光绪六年（1880年），经李鸿章保奏，“廉正精细、稳练安详”的顾肇熙追随吴大澂前往吉林协同吉林将军铭安办理防务。光绪八年（1882 年），吉林分巡道设立，驻吉林城，经吉林将军铭安奏荐，顾肇熙任首任道员。这是吉林旗民分治的开始。任道员期间顾氏对吉林的教育、军队、边防、实业等方面都有很大的贡献，后来吴大澂任钦差大臣考察吉林，与俄罗斯就领土问题谈判，其底气后盾都离不开顾肇熙对该地区的有效治理。因此，顾肇熙即是吴大澂的老乡，又是他的同事，在吴大澂的三大功绩中，他显然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角色。|顾氏为吴中望族，尤其明清时期，顾氏人文蔚起，累世簪缨，在苏州极有影响力。顾肇熙来自碧凤坊顾氏，是著名藏书家顾沅的曾孙辈，其家学渊源之深厚由此可以想见，因此，在吴大澂的很多艺术活动中，也经常能看见顾肇熙的身影。同治十年（1871）年末，因同治帝将于次年举行大婚，朝廷派潘祖荫为皇后寝宫写匾对等，潘祖荫来不及写，请时在翰林院供职的吴大澂约顾肇熙、许玉瑑来帮忙；同治十一年（1872）七月，潘祖荫以东汉儒家学者、经学大师郑玄生日之名组织雅集，参加者为张之洞、王懿荣、严玉森、李慈铭、胡澍、陈乔森、陈彝、谢维藩、许赓扬、吴大澂、顾肇熙等人，与会者多为朝中清议干将，是体现同光之际“清流”中人的生活趣味与学术宗尚的一场高水准聚会。 光绪二十四年（1898）五月，翁同龢被黜南下，到上海后，盛宣怀宴请他，陪客是顾肇熙、吴大澂、邵友濂。这些日子正是吴大澂的金石研究、书法创作逐渐成熟并取得成就的阶段，可以说，正是有了潘祖荫、顾肇熙等朋友圈之间的频繁互动，从而共同奠定了以吴大澂为代表的晚清金石学高度。|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长期的紧密关系，在光绪十二年丙戌（1886）顾肇熙的母亲六十岁生日时，由许玉瑑撰文、吴大澂篆书的这本《李太淑人六秩寿叙》册，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。在晚清士林中，贺寿是生活应酬中的重要事项，每逢过寿，遍邀师友同道赋诗作文、写写画画，是一时的风雅。在如今可见的大量晚清书画作品中，其中的不少作品便都是为贺寿而作，对联是最常见的形式，而将诸家书画集于一册的集锦册页，也颇受欢迎。只是以顾肇熙与吴大澂的关系而言，为顾母贺寿，自然非同一般应酬。|该册页为洒金红笺，寿赋由同治甲子举人、刑部郎中、著名词人许玉瑑亲撰，煌煌近二千余言，以“六不可及”详述李太夫人一生行状，从“上奉偏亲，下抚弱息”的含辛茹苦，到时局变动、身处危境中的坚忍耐烦呕心沥血，不独渲染家庭人情，更有时事变化中顾肇熙（皞民）、顾肇新（康民）兄弟人生的蛛丝马迹，可谓文辞恳挚，声情并茂。这是一张李太夫人身为人母的功绩表，同时也是顾氏家族在时代浪潮中的沈浮录，是研究顾肇熙及其人生轨迹的难得材料。文中许玉瑑说他自从来到北京后，就与“皞民杵臼论交，韦弦均挚。洎同乡举，益共厎厉。每届令辰，辄就下走之列，效斗堂之拜”，可见他与顾肇熙及其家庭的熟悉程度，非有此经验，断不能撰成此文。|吴大澂在书写此册时亦是全力以赴。1886年正是他在吉林和俄国官员进行勘界谈判的时候，然在此前一年的光绪十一年（1885年），当年跟他一起前来办理防务的顾肇熙已经从吉林分巡道职位上离任，任陕西凤邠盐法道了。对于老友的殷殷嘱托，他丝毫不敢懈怠，政务繁忙之余，每日必用心书写几行。细观此册，两千多字篆书字字神完气足，一丝不苟，字法以小篆为面，金文为底，字形方正中蕴圆润，平正中蕴奇逸，书于洒金红笺之上，更显古雅庄重。吴大澂的书法，起始于光洁简静的玉箸篆，由于老师吴云的关系，期间亦受邓石如、杨沂孙小篆的影响，而最终则归于高古浑穆的金文。这种将金文、小篆两体完美融于一炉，线条光洁，呈现出一种前人未曾有过的奇古整饬的篆书，正是最成熟、最典型、最具独创性的吴大澂篆书。这时期也是吴大澂在篆书艺术研究中最后的黄金时光，事实上，除了这本册页，在这年他还留下了众多精彩的篆书作品，如著名的《孝经》《论语》，而此后他被任命为广东巡抚，次年（1887）二月到任。此时吴大澂在书法上的兴趣已经转向黄庭坚的行书，收藏兴趣也转向没有铭文的古玉。|光绪十六年（1890），吴大澂因丧母在苏州守制两年多，在此期间，他花了很多精力在绘画上，留下了不少画作，虽然从未间断过篆书的书写，但已不似从前那样专注。光绪二十年（1894），吴大澂兵败甲午之战，朝廷以“徒托空言，疏于调度”为由，于光绪二十四年降旨革职，永不叙用。是年（1896）他右臂受风，身体情况大不如前，一辈子以精准著称的篆书，跟那个时代一样，一去不复返了。因此，将这本篆书《李太淑人六秩寿叙》看作是吴大澂书法的巅峰之作，断非虚言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也是吴大澂、顾肇熙、许玉瑑三位苏州同乡多年交谊的见证，更是晚清士林文化的一卷动人缩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