铭文：1. 东坡仇池，南宫海岳，与吾砚山，庶几相若。2. 归德侯朝宗社兄遗余郁林石一片，水木清华，云生几案，昕夕相对，宗少文，兴复不浅也。崇祯壬午，冒襄赞于水绘园。 款识：冒襄、水绘园、扬州阮氏守藏之石 说明 铭者介绍：冒襄（1611—1693），字辟疆，号巢民，一号朴庵，又号朴巢，私谥潜孝先生，南直隶扬州府泰州如皋县人，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三月十五日（1611年4月27日）。起宗子。明崇祯十五年副榜，用台州推官不就。家有水绘园，四方名士毕集，风流文采映照一时。为明季四公子之一。十岁能赋诗，善书，师事董其昌，擘窠大字特妙。间作山水花卉，书卷之气盎然。一生著述丰富，有《朴巢诗文集》《岕茶汇抄》《水绘园诗文集》《影梅庵忆语》《寒碧孤吟》等传世。藏者介绍：1. 侯方域（1618—1655），字朝宗，明朝归德府（今河南商丘）人，明末清初散文家，散文三大家之一、明末「四公子」之一、复社领袖。2. 阮元（1764—1849 ），字伯元，号芸台、雷塘庵主、揅经老人、怡性老人，江苏仪征人。清朝中期官员、经学家、训诂学家、金石学家。君爱古石人爱君，瞻仰法物岂徒尔——冒襄铭侯方域赠阮元藏郁林石砚山赏崇祯壬午元旦，公子冒辟疆依照往年的惯例，虔卜于关帝君前，祷看签首第一字，是一个「忆」字。蓦然回首，以《影梅庵忆语》记往事已是顺治八年，冒辟疆叹「嗟呼！余有生之年，皆长相忆之年也。」壬午当时新年，崇祯帝正揖拜阁臣，再图振兴，然而二月，李自成部即在襄城大败明军，明清代际进入倒计时。东坡仇池，南宫海岳，与吾砚山，庶几相若。归德侯朝宗社兄遗余郁林石一片，水木清华，云生几案，昕夕相对，宗少文，兴复不浅也。崇祯壬午冒襄赞于水绘园。砚山一座，江山形迹，公子二位，情通万里。兀傲豪华，睥睨一世，壬午风雨，名心甚剧。先谈谈崇祯壬午。《桃花扇》第一出《听稗》，侯方域出场自谓「自去年壬午，南闱下第，便侨寓这莫愁湖畔」。南闱下第，即侯公子江南乡试的失败。同样的，这年冒襄出仕报国的期盼，亦在多年的科场沉浮中消磨殆尽。即使如侯方域这般「先祖太常，家父司徒，久树东林之帜；选诗云间，征文白下，新登复社之坛」，随着壬午上一年张溥的去世，复社客观上已经失去了绝对的精神领袖，唯冒襄诸人以才情加之财力，在力挽狂斓。冒襄，《桃花扇》中一位未出场的剧中人，在真实的历史中，目睹着弘光小朝兴亡始末，为反魏忠贤余孽而愤情斗争。崇祯十五年春，冒襄在苏州虎丘大会复社同人。这应是明末复社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社集。清人杜登春撰《社事始末》，为我们描述了召集这次社集的核心人物：「壬午春，又大集虎丘，维扬郑超宗先生元勋、吾松李舒章先生雯为主盟，维扬冒辟疆先生襄，暨前所称诸先生之子弟云间之后起，皆与焉。其他各省名流，予不能悉得之。」敬和首拍此尊砚山铭文中，冒襄称侯方域为「归德侯朝宗社兄」，二位公子风流文采，笔墨华瞻，从社友到同人，或生或死，或仕或隐，从秦淮河畔高蹈激烈，到经历从政治遗民到文化遗民的转变。移石为砚，砚附于山，不是不堪为器用，都缘良匠未留心。冒襄的《影梅庵忆语》常被视为「忆语体」文学发端，而清代大儒阮元的《广陵诗事》，则以郡邑诗话这种特殊的体例，融通求实的考据意识，记载了清初至嘉庆年间扬州十二邑诗人、诗作及诗事，着重向后世公布了冒辟疆「金以义贵」的公子之风与救济义行。如皋冒辟疆襄救荒义事甚多。吴桥范质公景文记之云：壬午七月既望，偶同方侍御孩未观佛事，时冒辟疆在座，述畿城弃儿之惨，凡有所见皆抱归鞠育，然不可继谋之。余与方公思得一普救法，适蔡怀真举西天寺僧可当其任，辟疆详为条议，捐重资以倡之。同郡许若鲁直序云：岁庚辰，江南北飞蝗蔽天赤地千里，吾邑斗米千钱，僵尸载道。辟疆捐金破产，躬自倡赈，日待哺者四千余人。——阮元《广陵诗事》在崇祯壬午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，我们看到其一代雅人从年少气盛，顾盼自雄，到理悟「布衣之权，重于将相」。复社建立和发展演变，早已超越文人集团的性质，盟誓即为章程，唱和即为论政，面对蝗灾、满城弃婴，复社成员与地方乡绅担负起了救灾贩济的重大社会责任。此砚山，是冒襄与侯方域二公子交集最独特的篇章，也是复社晚期发展的见证之物。根据《影梅庵忆语》《冒广生编冒巢民先生年谱》《侯方域年谱简编》《明代文人结社考》《从桃叶渡到水绘园》等文献资料的资讯，我们把历史线向前回推：崇祯九年（1636）冒襄作为主办方出资赞助了魏学镰发起的「桃叶渡大会」，召集的是天启五年被害「东林六君子」与天启六年被害「东林七君子」的遗孤（魏大中之子魏学濂，缪昌期之子缪采室，李应升之子李逊之，周顺昌之子周茂兰、周茂藻，左光斗之子左国柱、左国栋、左国林、左国材，顾大章之顾麟生，周宗建之子周廷祚，黄尊素之子黄宗羲，高攀龙之孙高永清），以及复社名士陈梁、方以智、冒襄等，共同标举复社南京社集之风气。崇祯十一年（1638），吴应箕、陈贞慧、侯方域、黄宗羲、沈寿民等复社名士领衔，作下著名的《留都防乱公揭》，是为宣布阮大铖罪状的檄文，直接把阮大铖赶出了南京，冒襄等一百四十二名复社同人具名表示支持。崇祯十二年（1639），冒襄参加第四次乡试，又在桃叶渡大会同社友人。此年，国门广业社成立，与复社同人会师。此次参加社集的除了侯方域之外，还有陈贞慧、吴应箕、方以智、陈维崧、余怀、李雯、周立勋、张自烈、顾杲、梅朗中、黄宗羲等，诸名士往往酒酣嫚骂，出现了一个具有复社特色的奇景。众人一边赞叹《燕子笺》传奇织丽，一边大骂该剧作者阮大铖的愚痴，秦淮河畔的宴集唱和达到了最高潮。崇祯己卯，金陵解试，先生、次尾举国门广业之社，大略揭中人也。芑山张尔公、归德侯朝宗、宛上梅朗三，芜湖沈昆铜，如皋冒辟疆及余数人，无日不连舆接席，酒酣耳热，多咀嚼大铖，以为笑乐。──黄宗羲《南雷文约》尔后，崇祯十三年（1640）随着清兵的南下，农民起义军蜂起，罕见的旱灾和蝗灾袭来，崇祯十四年（1641）正月至八月，冒襄离开如皋远赴衡阳探视父母，同时联络复社成员，为周延儒再次担任首辅造势，如前文阮元《广陵诗事》所述，冒辟疆慷慨解囊贩济灾民，亲撰《南岳省亲日记》。崇祯壬午前，风波不断，弘光即位后不久，马士英、阮大铖便掀起了党狱。陈贞慧被捕入锦衣卫，仅免于死，侯方域几为所擒，黄宗羲等纷纷起兵，冒襄则回到如皋水绘园，隐居不仕。张溥等在尹山、虎丘三次的大会是复社的本根，侯方域、吴应箕在金陵的草《防乱公揭》是复社的分局。因天如死了之后，复社里没有相当的领袖，所以有复社分局的局面出来。复社从崇祯六年戊辰周钟选应社十三子之文，一直到侯、吴等人的出走，相持了十六七年，这复社的集会就算中止。于是社事的集合，由大组织而又变为小组织的运动，这样洋洋大观，几千人的运动，是不可得见了。——谢国祯冒襄从小就有条件见到宋元名迹，崇祯年间他就曾携带家藏名作，再次请教于「邗江舟中」（扬州）的董其昌，青年以后也见过王铎。这使得冒襄早年这具郁林石砚山的设计，包括铭文书法所展示出来的整体美学气息成为可能。从书法的角度，可以说这是冒襄在明亡前、早期书风的精彩之作。冒襄自己提出的书法思想有三，所谓「不朽不雕与天抗」、「形神归一照」、「枯淡由天骨」。其书学渊源上追唐贤、直探宋意、踵习明风。前文已说其青年时期即受教于董其昌、陈继儒、黄道周、范景文、倪元璐等前辈，二十多岁开始接触王羲之、王献之、褚遂良、颜真卿、米芾、文徵明、王铎等书风。崇祯壬午时已过而立之年，数十字错落潇洒跳荡，好一种偶然欲书、诗酒燕集、即席挥运的畅达，展示其由临摹到蜕变，独辟蹊径，终而确立大家之书法面貌。细品此砚山，若按照荆浩《笔法记》，圆曰峦，有穴曰岫。双峦并立，形势团转，未见绝壁，也未见峭峰。侯方域送来的郁林石形天然摒弃了主峰、次峰宾主朝揖的经典图式，无高下，有动静，一侧大瀑直挂，若在研山开凿小孔辅以烟云，则有流云断泉的效果。飞瀑直泻而下至低处，则乱石迭泉，泠然有声，由实转虚，让人印象深刻。戴石插坡，妙开砚池，茅屋一间，掩映生姿，并非工细楼阁，是为文人理想家园。依山而就，杂树遍野，树多株分形而不交形，绝非漫无法则，点叶夹叶之法，可谓游刃有余。垂头点、小混点、梅花点，楔形夹叶，均有源可寻。薄意雕刻之手法、表达技巧可谓古气蔚然，直可问宋。石质纹理夹带其中，浑然天成。整观此砚山，经营布置之精妙，唯画痴、书痴、石痴所能创。再谈谈作为石痴的冒襄。在《赠云记》中，冒襄自言：「余之好石，如酒人之好酒，又如饮千日酒，沉酣不醒。冒辟疆爱石之事，同人皆知，《同人集》卷三就有查士标《为巢民先生图米石小跋》言，巢民先生游白沙，得半岩飞瀑石，为宝晋斋中物……先生复属余作正背二图。因不获辞拙，有愧米老、研山佳绩先生爱石成癖。然而先生爱石成癖……」冒辟疆晚年曾得米芾遗石，多有记载，此早年郁林石砚山亦铭有「东坡仇池，南宫海岳，与吾砚山，庶几相若」，这是一个石癖文人长达一生的许愿。米芾的《海岳名言》是米芾的论书著作，集中反映了他的书学美学思想；「仇池」则来自于苏轼一梦，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，仇池山上的池穴被设想为暗通仙境的秘途，一个能够使人得道成仙、躲避世俗之乱的福地。孔尚任在《湖海楼集》中诗记其事，题为《米家遗石，归冒辟疆，写卷索题》：「拜石高风始老米，袖中岩壑云涛起。世人虽足五岳游，宁知一拳具山体。山石沦没不记年，逢群冷眼搜尘市。辨款真出宝晋斋，藏之曾与砚山比。老米孤行世所难，以石授受得知己。剧爱非关垒块形，朝摩夕玩有玄理。君爱古石人爱君，瞻仰法物岂徒尔。」笔纪先后贤，学道怀厥祖。正如冒辟疆在晚年如愿得到了米家遗石之巨爱，清儒阮元也在此件郁林石砚山上，恭谨地刻上「扬州阮氏守藏之石」。冒襄晚年病多体弱，行走不便。孔尚任曾对其作两次抢救性的专访。当时「明末四公子」中的侯方域、陈贞慧、方以智相继离世，活着的只有冒襄一人了，其也为《桃花扇》的创作提供了第一人称的历史细节。其实一直以富家公子形象示人的冒辟疆，包括冒氏家族，其实并不是一个经济大族。这也能进一步让我们理解侯方域把郁林石送冒辟疆的特殊含义。「归德侯朝宗社兄遗余郁林石一片」其实是颇具意味的。「郁林石」标示的是镌刻律己，它源自三国名臣陆绩的故事。陆绩在任郁林太守期间，刚正耿直、两袖清风。任满归乡之际，一家行装寥寥无几，以致船轻不能越海，便让人从岸边搬大石压船，方能顺利起航。回到姑苏，陆绩将此石置于旧宅庭院，起名为「郁林石」。冒氏家族政治仕途较为显赫，出仕为官不少，也有过高官厚禄之辈，但在经济上却并不富裕，并不是一个经济大族。原因在于冒氏家族为官者皆清正廉明，秉承着清廉自守且乐善好施的家族风范。冒襄之父亲冒起宗，曾效仿包拯的廉政清明，竟被人笑为「笨伯」。冒辟疆在每次举办社集时，也精打细算考虑成本，当备菜的管家拿出上、中、下三套成本预算的方案时，冒辟疆往往选的是「中」。正是这样的家风，使其称为明末四公子中最有名族气节的一位，其不仕清廷的遗民形象获得毛主席的赞扬。最后提一点有意思的事，崇祯壬午这年也是水绘园主冒襄情事之大年，当然此为余谈。冒襄《影梅庵忆语》有言：「归历秋冬，宾士万状，至壬午仲春，都门政府言路诸公，恤劳人之劳，怜独子之苦，驰量移之耗，先报余。时正在毗陵，闻音如石去心，因便过吴门慰陈姬。」根据民国孟森的《董小宛考》，虽然冒襄与小宛认识在先，但两人并无深交。上文说的壬午年「过吴门慰陈姬」，讲的就是陈圆圆。「君倘不终弃，誓待君堂上昼锦旋。余答日，若尔，当与子约」，话说得挺明白，冒襄与陈圆圆是订有婚约的。然而冒襄因其父冒起宗调任战争第一线襄阳而四方奔走，等到他回到吴门准备与圆圆议婚时，她己经被豪家掠去。访陈圆圆不遇，冒襄而改觅小宛，当冒襄没有履行约定独自一人前往金陵时，小宛做出惊人之举，不顾风波盗贼之险，只身追至南京，一时间海内名流纷纷鼓励小宛祝愿她能与冒襄喜结连理。董小宛坚定归冒，完成了她的「十月之愿」，后成为水绘园女主人，二人同甘共苦直至最终，永传佳话。